知其不可为也要为

领导人需要塑造出良好的形象,令人见之即肃然起敬,这是治国的需要。为此,中央高层也需要保持神秘色彩,给人以高深莫测的观感。

可是越是这样,关于高层的种种传闻就越多。当高拱取代李春芳成为首相半年以后,内阁里只剩他和张居正两个人的时候,官场上突然传出了两个好朋友搭的班子已不和谐的消息。

所谓无风不起浪,虽然高层一贯采取“辟谣”的态度,绝不承认高层不团结,但事实却又常常证实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如前章所述,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比如开海禁、少数民族政策等,张居正是不同意高拱的政策的。就是说,他们的政见事实上存在重大的分歧。在这方面,张居正暂时可以顾全大局,不公开反对。他觉得自己做得够可以了,够维护班子团结了。可是,你高拱呢?反腐败反到自己的头上了,连脸面也不给自己留啊,这还怎么相处呢?!

恐怕还不止这些。倘若副职很有主见,有才干,又不是一个比较淡泊的人,对自己的地位,是容易不满足的。往往一件小事,就会让他耿耿于怀,尤其是他的意见没有被采纳或者别人求他的事他没有运作成的时候,难免会生出“倘若我是一把手”的念头。

总之,张居正对高拱很有意见,他决计要取而代之。这就是我前面说的,张居正不想和他的生死之交高拱在帝国宽广的政治舞台上跳“双人舞”了。

考证起来,两个人矛盾的直接导火索,应该是“公安机关”在打击骗子专项行动中查获的徐阶派到首都“截访”的孙五一案。张居正觉得在高拱面前,脸面已经丢尽,他没有办法少脸没腮、窝窝囊囊地和高拱在一起相处了。

尽管张居正并没有形之于色,外界也未必知道内幕,但还是有了高、张失和的传闻。

有一位叫张四维的人——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想到他会是张居正的接班人——他是高拱和张居正都很欣赏的人,在吏部当高拱的副手,因受到弹劾,辞职在家。他听到高张失和的传闻,很忧虑,于是给高拱和张居正分别写了好多封信予以劝解。张居正回信中,婉拒了他的好意,表达出无须别人插手的意思。张四维明白了,高张矛盾的主导方是张居正,而且他还不想化解。

既然如此,张居正就要对高拱下手了。

那么,我们不妨帮张居正分析一下,他要想整垮高拱,有多大把握。

高拱这个人,胆识过人、才干超群、励精图治,不数年内,政绩卓然,大家有目共睹,喜欢和不喜欢他的人,都不能不承认高拱的才干和政绩。

他还特别勤政,以只争朝夕的紧迫感忘我地工作。所有的史家都公认,高拱这个人,尽心国事、英锐勃发。在内阁,高拱实际上是核心人物,日理万机,还兼任吏部的部长,责任巨大,掣肘众多,“晨理阁务,午视部事”,十分勤勉。

有人或许可以说,这个人能干倒是真能干,勤政倒也是真勤政,政绩倒是真卓著,但是经济上、作风上是不是不清不楚,影响政府形象啊?!

还真没有。高拱这位老兄,意志相当坚定,根本不为金钱美色所动。没有生活作风问题,也没有贪污受贿问题,也可以说,高拱在德能勤绩方面,都无可挑剔。说他是笨蛋不称职该让贤,或者说高拱以权谋私、权色交易之类的,那不是睁眼说瞎话吗?说不出口啊!

换句话说,谁想整高拱,抓不住他什么“小辫子”,这是比较棘手的。

但是,高拱这个人也有他的问题。

第一,太耿直、胸无城府、直来直去,工作方法上,又比较简单粗暴。

有记载说,高拱“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有所忤,触之立碎。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

以我分析,高拱自己很敬业很辛苦,每天累个半死,其作风又是雷厉风行,可是官场风气却是混一天少两晌,推诿扯皮;高拱自己自视甚高,对别人写的东西、提的建议、办的事情,容易看不上眼;高拱自己要求很严,官场上却是腐化盛行,所以他容易急,见了(上尸下从)人压不住火。

想象一下,高拱这个人心里存不住事、脸上压不住火,一旦惹他不高兴,就可能当场脸红脖子粗地拍桌子骂人。

其次,高拱虽然才干超群、胆识过人,可是缺心眼儿,爱较真儿、认死理儿。

这个人秉持的是忘我、无私的理念,只知道忘我工作,不知道协调关系,毫无防人之心,既不会搞团结,更不会搞斗争!

那你大大咧咧也好啊,但他爱较真儿、认死理儿!比如他去拜访一个朋友,见人家墙上写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等语,很不屑,在旁边写上:“诚如此训,则其所养成者,固皆**泆骄侈、残民蠹国之人!”令朋友哭笑不得。

本来,高拱是学问挺好的一个人,口口声声说要与时俱进,要通权达变,在政治、经济、军事上,也确实这么做了;可是,当他自己前途和生命遇到威胁时,却没有考虑变通,总认为正义、真理在手,总会有公正的一天,结果一条道走到黑,彻底跌进别人在他眼皮底下挖好的大陷阱!

问题是他明知道别人在哪条道了挖了陷阱,可他认为这条道是正道,必须从这条正道上走,跳进去就跳进去,大不了就是一死!

还有一点,高拱不怕得罪人,也正因为如此,得罪人太多。

从严嵩、徐阶执政经验看,团结人而不得罪人,是他们共同的思路。尤其是徐阶,更是一味“示恩买好”。示恩而不招怨,简直就是他处理问题的准则。示恩,归根结底是多花钱嘛,反正也不花他们家的钱,感恩却是感到他个人头上了;招怨,无论你因多么大公无私为国为民做事而招的怨,可只会一股脑儿都要招到自己的头上!

所以,经常有人议论说,奇怪啊,这件事对国家长治久安、对人民福祉大有好处,领导为什么就是不做呢?或者说,单位里这个问题大家都认为应该解决,领导为什么就是不解决呢?关节点就在这里:解决起来,会招怨啊!领导也是人,他得考虑自己啊,他得到的利益比一般人要多,怕失去,他舍不得啊!

可是,高拱不这样想。他说过,到了这个位置,就要忘我、无私。还说,怕什么招怨?“做朝廷官、干朝廷事,得恤怨乎?”准确说应该是,在这个位置上,就做在这个位置上应该做的事,不能顾忌是不是会得罪人。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在台上不到两年半的时间,该改革的就要改革;该开放的就要开放,真是只争朝夕啊!

这要得罪多少既得利益者啊!

举一个例子:高拱复职回到北京,春节还没有过完,高拱在等待中央的批复过程中,亲自到市场调查研究,工作很深入细致,也确实是了解了实情。随后他亲自撰写报告,把官府如何盘剥商家的情况、经商遇到的种种障碍都细细写出,又提出了具体的改革措施。从大里说,他得罪了“左派”,因为“左派”是坚守伟大领袖朱皇帝重本(农)抑末(商)国策的;从小里说,他得罪了从事“政府采购”的一大批人。

具体工作中也是这样。比如按照当时的司法程序,对重案重犯要进行一次集中会审,谓之“重录”,高拱以吏部部长的身份参加。这都是三法司——国家司法机关的合称——审定并报经皇帝批准的案件,以往吏部部长就是走走程序,高拱已经是副相,大家以为他不会参加,谁知道他不仅按照惯例以吏部部长的身份参加了,而且还很认真,每每工作到深夜,一个案子一个案子过,令犯人各尽其言,面察其情,重录的结果是:重案470宗,审出含冤139人!高拱很气愤也很心痛,说法官们如此草率,冤案累累啊!他说的是实话,可是这样的做法、这样的说法,不得罪人吗?

其实还不止于此。张居正早在高拱复出时就做了铺垫,高拱报复徐阶的说法一直不绝于耳,徐阶的门生故旧,对高拱也是又怕又恨的。

但是,在官场,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这一点,张居正就很明白,他也是不怕得罪人的主,但是他和高拱有一个实质性的区别:他知道哪些人不能得罪,不能得罪的人绝对不得罪,不仅不得罪,而且……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不久就会看到。

以上的分析表明,整垮高拱有难度,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要动摇一个领导干部地位的最根本因素,是具有决定权的领导的态度。

从这个角度看,想整垮高拱只能说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了。

高拱这位CEO和董事长的关系,实在非同一般!

当时的最高领导人、大老板隆庆皇帝,无条件信任高拱,甚至很可能有崇拜他的成分在内。

高拱是隆庆皇帝在当裕王时的老师,而且是第一个到裕王身边做老师的,那个时候的裕王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对现实和未来充满恐惧的少年。

裕王没有了母亲,父亲又很不喜欢他。他母亲去世的时候,甚至不允许他去看一眼。不幸的是,裕王作为事实上的长子,不管是不是愿意,都不得不陷入争夺接班人地位的旋涡,真是凄凄惶惶,前途未卜。上到中央高层,下至平民百姓,对接班人到底是谁,猜测种种、议论纷纷。高拱出入王府,多方调护,给裕王很大宽慰。

而且高拱在裕王府邸一干就是9个春秋。

9年里,高拱兢兢业业尽职尽责,裕王深受教益,二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高拱离开王府后,“府中事无大小,(裕王)必令中使往问”,裕王还先后手书“启发弘多”“怀贤”“忠贞”等字赠高拱。

很可能,大裕王15岁的高拱,弥补了这位未来接班人缺失的父爱,在他的心目中,高拱有近乎父亲兼师长的双重角色。

性格粗暴、不怒而威的高拱为什么对裕王那么好?或者反过来说,裕王为什么觉得他那么可亲?

因为高拱没有儿子,他一直以此为憾。很可能,他真的把父亲对儿子的感情,移托到少年裕王的身上了,所以才会一改给别人留下的印象,那么亲切、那么慈祥!

所以,隆庆皇帝和高拱的君臣关系,就仿佛是软弱的、渴望父爱的儿子,谦虚的学生与能干的、体贴入微的父亲,优秀的老师的关系。

事实证明,这种深厚的感情,成就了高拱,也害了高拱!

不过,眼下这种牢不可破的关系,应该是高拱的一笔雄厚资本。

不仅如此,隆庆皇帝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很宽厚,对行使权力的兴趣远远小于对美女的兴趣。他心里想的是,国家的事儿最好别来麻烦他,他懒得管!

值得庆幸的是,有高拱在,他乐意把一切都托付给高拱,而且他相信,有高拱管,比他自己管不会差,只能更好。

所以,一向给人留下慵懒无为印象的隆庆皇帝,对高拱的任用却出人意料,让他以内阁大臣兼任吏部尚书,后来又以首相兼掌吏部,前后两年多,有明一代绝无仅有。这是与老祖宗朱元璋废丞相制度的宗旨背道而驰的,因此被认为是违反祖制。但是隆庆皇帝居然做了,而且无论多少人以什么理由反对,也无论高拱多少次提出来不再兼职,他一直没有改变这个决定。

在隆庆皇帝看来,高拱的人品、学识、能力、功勋无人可以企及,是非常之人,可建不世之勋。他在一份公文中正式表达了这样的看法,说高拱养气极其刚大,为众人所不能为。精忠贯日,贞介绝尘。以天下为己任,赤心报国。通海运,饬边防,定滇南,平岭表,制降西虏,威达东夷,有不世之略,建不世之勋。

以皇帝身份如此公开褒扬一个高级领导干部并给予如此高的评价,有明一代也是绝无仅有的!

可以说,在隆庆皇帝的心目中,高拱是无可挑剔的,也是任何人不可取代的。

至于张居正,隆庆皇帝的态度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只能做助手,而且希望他做好高拱的助手,替领导分劳赴怨,最好不要有别的想法。

想想看,张居正要想取代高拱,是不是太难了?可以说,张居正整垮高拱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是,张居正的容忍度也几乎为零了。他受到赵贞吉的轻视,不到一个月就采取措施了。现在在高拱面前,他颜面尽失,已经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那么,面对撼山易,撼高拱难的局面,张居正该怎么办?

他想过是不是要辞职。但是不会太坚决,甚至可能只是在答复张四维这样的双方的好友劝解时的一个说辞而已。

那就只有一条路,毫不动摇地整垮生死之交高拱!

就是说,知其不可为也要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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